l-05李继开《青草》  布面丙烯  100cm×100cm  2015年

本真的表述——浅议李继开的纸本绘画
Expression of Genuineness:
Brief Discussion on Li Jikai’ S Paper Painting
文:方志凌 TEXT: FANG ZHILING

对李继开纸本绘画的最初印象来自2010年的《灯笼》。那一段时间,他先后创作过好几幅关于“灯笼”的作品——在那些糅合着温馨的少年记忆与失魂落魄般的迷惘与彷徨的奇妙绘画里,如梦如幻的“灯笼”是少年与魔幻世界间复杂难言的心灵纽带——对我而言,最动人的恰恰是这幅近乎单色的纸上作品。这幅画的意象很简明,仅仅描绘了一个头上莫名其妙地套着一盏高高的方形灯笼的少年,但逼仄的空间,诡谲的灯笼,闪烁的光芒,漫天的飞蛾,以及身处窘境的神经质的少年,却自然烘托出紧张的心灵冲突;语言形式也颇为简单,几乎完全是以有些痉挛的墨线勾勒而成,但纷乱的线条与紧张、诡谲的意象却浑然天成,在敏感的心理氛围之外更有一股逼人的锐气。
后来才知道,李继开其实很少画纸本,《灯笼》是他那时候仅有的两件纸上作品之一。但到2015年,他却对纸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首先体现在一批小幅水彩上。虽然都是率意涂抹的小稿,几组小作品却各具特色:《场景》的主题可以看作是他同期创作的《棉花》《躺着的人》等小幅架上绘画的自然延续,都是对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挣扎的直接呈示。与《棉花》等作品相比,《场景》不仅景象更宏大,心灵冲突也更激烈,但水彩散漫的涂鸦笔调却又将原本凝重的内在体验转化为率性而为的视觉游戏。《风景》则是《荒原》《云》等幻想性风景绘画的延伸。但两幅水彩画明显更加轻松烂漫,尤其是《风景之一》,近乎抽象的景物、明丽的色彩和自如的笔意,看起来就是极为轻松惬意的语言游戏,只是在略显诡谲的景象、略显痉挛的体块,以及那些由水色自然淤积而成的略显阴郁的色痕中,隐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内心凝重。《手稿》《无题》系列都没有明确的主题和严整的视觉结构,更像是对一些心有所动的感觉碎片的随意记录。但在这些点到为止的涂鸦化的景与物中,敏感、烂漫的自由心性与不事渲染却又收放自如的成熟气度却水乳交融地融为一体。
不过,在这一段时间,李继开更多的激情却倾注在“纸本素描”上——他后来干脆就以《纸本素描》作为这个系列作品的标题——就像几年前的《灯笼》一样,这些有着版画般的简练与明晰的小幅素描的最主要的语言形式也是略显痉挛的线条,只不过,与《灯笼》紧张、迅疾、纷乱的墨线相比,《纸本素描》的铅笔线条显得更加从容、井然。但相对于极富魅力的语言形式,这些小幅素描更吸引人的其实是心境。与明显侧重个人心性的自然流露的水彩不同,《纸本素描》显然隐含着李继开对自己独特的“小世界”的愈益深沉的精神探求:一方面,在那些发育不良的介于成人与少年之间的人物形象中,浸透着对无法逾越的精神宿命的清醒意识;而另一方面,这宿命的虚无却并没有磨灭他们在自我承受中自我抗拒、自我追问的生命激情。当这样的精神特质与这般简洁、明晰而又从容自若的绘画语言融为一体的时候,这些看起来还有些许童稚气息的视觉图像,就足以承载业已步入中年的成熟艺术家愈益深沉的生命体验。
有了这些小幅《纸本素描》,也就不难理解李继开最近突然将精力集中到一批大幅纸本素描的创作上。就主题与意象而言,他近期完成的《场景》《烧荒》《队伍》等大幅素描作品,正是对2013年的《月光》、2014年的《拾荒者》的自我延展。耐人寻味的是,这种延展不是以他更正式的布面丙烯,而是以通常用作草稿的素描。为什么是素描?李继开的解释是,在这个时候,相对于丙烯的色彩和更复杂的语言技巧,他更喜欢素描的简单直接。与《月光》等作品对比的话,可以看出,他这些直接用木炭画在宣纸上的大幅素描明显在克制主观情绪的渲染,而更热衷于对“物象”的冷静描述。或许正是这种简单直接的素描语言特有的冷静、淡漠的情感基调,重新激发了他的表达欲望。事实上,在李继开2015年创作的一批《风景》中,就能看到这种力图冷静、淡漠的视觉语调。而与那些丙烯《风景》相比,《场景》《烧荒》等素描作品在对冷峻的抒情语调与复杂的内在体验的拿捏方面显然更加老到。
李继开属于那类具有出色的语言天赋的艺术家。从学生时代的涂鸦语言、表现主义语言、成名时期的图像语言,直到成名以后不断自我演化的表现性语言等,他都展示了娴熟的语言驾驭能力。然而,在非凡的语言才华背后,恰恰是他对自己本真的内在体验的敏锐感知:一方面,正是敏锐的内在体验赋予视觉语言超越纯粹审美的精神活力;另一方面,多变的语言形式也正是他对自己不断深化的内在体验的本能的自我调适。对于李继开来说,既然孤独、伤感的“少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灵幻象——后英雄主义的柔弱的孤独者的心灵幻象——那么,最根本的艺术任务就在于更深刻地呈现这个“少年”复杂的精神历程。从这个角度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李继开这批纸本作品的独特价值:在积极的语言探索的背后,正是他朝向自己渐入中年的更复杂的精神体验的自我调适。其实,在他近年来创作的《拾荒者》《徒步》《棉花》《路》《风景》等一系列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种自我调适的努力。而这些纸本作品则提供了一个新的向度:在相对陌生的语言情境中另辟蹊径。从他近来以旺盛的艺术激情创作的这些大幅素描作品来看,这种探索方式无疑是极有成效的:在《场景》《烧荒》《队伍》等作品中,尤其是在前几天刚刚完成的《睡着的农夫与麦浪》中,孤独的生存幻象,淡漠、冷峻的视觉语调和深沉的生命激情,已然淘尽了“少年”的稚气,所呈现的完全是成熟艺术家深沉而又晦涩难言的生命体验。由此可见,李继开所说的简单与直接,正是现阶段能充分激发他内心激情的更本真的表述方式。

本文发表于《美术文献》2016年第1-2期 总第111-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