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博访谈–自由就是寻找陌生的逻辑
AN INTERVIEW WITH YAN BO–Freedom is to look for strange logic
访谈人:唐诗含、闫博
INTERVIEWER AND INTERVIEWEE: TANG SHIHAN, YAN BO

闫博新系列的作品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突破了四方形画框对自己的束缚,尝试创作不规则外形的作品使他突然获得了一种表达上的自由,这一发而不可收,他完全沉浸于新的一种创作体验。每一件作品的绘制过程都是一次奇妙的未知漫游,最初的那个设定反复被自己篡改修订,最后在心理和视觉的满足中完成作品。这种变化一直都贯穿在闫博的创作生涯中,从之前叙事性的猫狗、女孩、花草,到后来的抽象,其实,也可以说没有变化,之前是将抽象隐藏在具象之后,当演变到最新系列的纯抽象画面时,艺术家又体会到了那种愉悦的自由。

正如闫博的自述:“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图形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那些。一切都只是引子,我选择那些陌生和熟悉交织在一起的形,看它们在随意的逻辑中相遇,我会在哪里喊停,所有这一切从最初的基础开始,被我一遍遍的记录下来,当我最后打磨作品时,它们就会呈现出来一种新的非常确定的关系,过程中的一切都是自由的,材料的特性和我的劳动使它确立起来,并且你能看到我那很是含混的趣味、混乱的思考和无法逃避的略带含蓄的东方品位。既然思考只能引上帝发笑,那就随意吧,是为自由。”

唐诗含(以下简称“唐”):这些的作品灵感来源于什么?
闫博(以下简称“闫”):这些作品的灵感来源于生活里完全被忽视的形,只要它是确定的被意义忽视的形——这个“意义”是以语言逻辑上成立的,就都会给我带来一些感觉。例如某一件物体的一部分:一个杯子的一条边、一个苹果的某块红晕、一颗树的部分影子、一段山脊剪出的片段云团,它们的存在和它们之间产生的关系,对于人来讲是忽视的、没有意义的。当我注意到被忽略了的百分之九十的形以后,我发现世界变大了。在形式上它们会给我很多的资源,可以让作品有不一样的样式,不一样的形状,不一样的结构,可以自由发挥。但是这种有意思的形又恰恰是我以前画了那么多的画所积累下来的,不然为什么去选取它呢?这脱离不了过往的经验,但要避免像以往根据叙事性下面的特定语言的指向意义去选择。
除了更多的形式,它又没有具体的指向意义,又不是从反复的东西中抽取出最精华的东西,那怎么才能让它存在呢?怎么让别人能感知它呢?就是让它有品质,让它有物的品质。这个就是我要做的。我要支撑这个东西,所以用这个材料,去找这个材料的表现方式,可能别的方式就不支撑这个东西。这种材料的组织方式我把它改变了,让它有种温润、有种坚实的质感。为什么你会在沙滩上会捡那种不规则的东西,你会觉得它有意思。是因为材质让形成立起来了。所以我也要找一种材质让这种形成立起来,让它值得看。这种材质我找了有15、16年,在这上面做到这种放松的状态才两三年的时间。

唐:您对物质的敏感来源于什么?
闫:我喜欢去观察,细细地体会周围的事物。你去看一个东西的时候,比如它的颜色、造型、材质,还有材质表现肌理的那种感觉,这是“物”全方位的给人感知的一个系统,所以说不能从颜色、造型、材料的某一个单一方面来看它,要全方位地感受它,这才是完整的。所以在我的生活或者在创作的过程里,是全方位地感受它们。

唐:您创作的时间是选择白天还是晚上?
闫:创作的时间一般都在白天。因为白天不会胡思乱想,这时候理性和感性相对平衡一些,不会像夜里心潮澎湃,夜晚会让人有种喝醉的感觉。以前晚上灵感突发的时候做的作品等到白天一看,这东西是不成立的。这种情况发生很多次以后,我发现在白天如果能够激发灵感、激发智慧,然后去控制它的话,是更有效率的,它的可操作性更强。我也会晚上去想命题,但现在不会给它落实在作品上了。

唐:您以前说过:“抽象的过程是去粗取精,精到最精便是概念中的概念⋯⋯形式变化的可能到最后少之又少,是太极。”能具体聊一聊吗?
闫:这是我大概2007年以前这样想的,现在想的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当时是按照一种形式变化的逻辑,后来成为一种极简,最后成为透明了的这么一种感觉。现在发现当时的逻辑思维是以语言为基础的逻辑,它是有限定性的。现在我不再靠语言去建立逻辑基础。这种无意义的形,语言是无法判断它的,它们会给我带来更丰富的逻辑,带我走进一个越来越宽广的、越来越庞大的系统。原来我会进入到“人”的意义里面。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造型”是管“东西”叫什么的,对这个“东西”来说,语言是很丰富的,例如“苹果”“梨”“桌子”“椅子”等等。但是当形容一些相对无意义的东西的时候,语言就相对简单了,比如影子。虽然“刚才这些东西都有影子”,但是单独的“影子”不会单独命名,前面会用名词做定语——“这是梨子的影子”。这世界上有很多这种事物,恰恰“影子”可能比原来的那个物造型还要丰富。所以,我现在去判断东西的时候不再以这种语言来定义了。但它们又不是整个出现在我脑海里,是完全分散的,它们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东西,比如一个杯子的边,一堆乱草的影子,一片云的一半等等。它们可以任意组合,任意切分,最后出现很多不同的形。它们碰撞之后会比以前多出许多倍的视觉来源,让我创造出不同的形式。以前会有很多自我限制,觉得人应该一以贯之,现在我觉得不是,这是自我否定的过程。

唐:这些无意义的形在您的逻辑里是有意义的吗?
闫:我觉得“意义”是指向人的,它是实用主义的一个东西,它是不自由的。那“自由”到底是什么?自由是一个形式。当我有更多完全不一样的形式时,我会疑惑它为什么有不一样的形式,我才会去找它为什么不一样,去想这跟人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我看来自由就是很大的意义了。能够支撑你找到形式自由地去创作,这种思维对于我来说是最有用的。

唐:您创作时到什么程度决定完成作品?
闫:要出现视觉上有陌生的东西,同时在心理上跟我有关系的。它要有一定的品质、气质,我认为它达到的时候我就让它停下来了。只有陌生的,但是没品质、没气质,这个不行;只有陌生的,但和心里没有关系的,这样也不可以。所以它们能同时达到一个度的时候我就让作品停下来。
现在的作品完全是属于它们自己的,它的形、颜色、材质的感觉,每一张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摆在一起又有一种共同的气质、品质。

唐:大众不能理解抽象艺术怎么办?
闫:其实社会里抽象的东西已经很多了,人本身已经活在一个抽象的形的世界里了。观众在看艺术的时候是单独去判断艺术的,不同的欣赏背景决定他们对艺术的不同认知。我自己不在意别人怎么去看,我只希望他们看完之后觉得这东西是有品质的有品位的。假设就像看远古的文明,比如看玛雅的文明、古埃及的文明,一开始觉得看不懂,但是你知道那就是文明。艺术不需要处处懂,因为我创作的时候也不是处处都明白,明白的我就不去做了。我是寻找未知的感觉,寻找陌生的感觉,是让观众达到一种陌生而又和心里有关的感觉,觉得这种东西有气质、有品质,是好东西。至于好到什么程度,那完全是心里的一个感觉。

唐:什么样的作品能让您产生共鸣?
闫:一种是能在情感上打动我的,不需要复杂思考就能激起我的喜怒哀乐的作品。而我最愿意看到的作品应该是有智慧的,而且这种智慧是我看不明白的,看着很陌生又有品质的一种智慧。它在逻辑上有我不懂得发散、转折的思维,能莫名地引起我想去再看看的感觉。我看东西不是老想着去看懂它,特别渴望有看不懂的东西。

唐:对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闫:艺术家最重要的就是去寻找自由,自由在于形式。只有还没发现的形式,没有搞不清的意义,发现新的形式也是发现新的问题。自由就是寻找陌生的逻辑,要做出自由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形式。什么样的思维逻辑支撑艺术家做什么样的东西。当我不再以人的喜怒哀乐情感、不再以人的意义去判断的时候,我会发现很多形式可以用,我让这些形相互碰撞,看到底会出现一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艺术思维应该是最自由的,它不牵扯到科学的真假、道德的善恶,这是交给艺术家最根本的任务。艺术就是你能不能比别人还自由,你能不能找到更自由的形式。这是我自己的理解。

唐:当您追寻自由的时候会有困惑吗?
闫:一开始的时候会有困惑,因为一开始是站在“人”的逻辑基础上,全是从“人”的角度想事,任何一件事都和“人”对比,拿“人”的标尺判断。但是当你放弃“人”了,不以“人”作为标尺、不以“人”的定义为基础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世界好多地方你没看过,任何事物之间,像我刚才说的它们之间产生关系的时候都没见过。所以现在觉得很自由了,这种状态是我比较喜欢的。

唐:现在达到您理想的状态了吗?
闫:正在过程中。它太庞大了,我正陶醉在这里面。它可以和别人不一样,可以和我上一张作品不一样,非常有意思。我还没想过会经历多长时间。可能走下去会遇到不一样的启发、机缘,也许还会有一个变化。这是一个慢慢成长的过程,是思考的过程。